2006年11月1日 星期三

五條港專輯:童年的賊仔市

背著茭薦(註1)
十二號公車載阮行
賊仔市賣蔥度生活
一包一包兜
一步一步喊
歐巴桑買蔥頭哦
歐吉桑買蒜頭哦
這是阮俺娘教阮的第一件
做牛就要拖
做人就要拚

註1:茭薦,昔日的小袋子,台語發音。




中秋的午後,帶著謙兒與澍兒,從記憶的起點,越過曾經廣闊的台江塭田,驅車前往府裡,尋找童年的賊仔市,父子三人重走了那段賣葱賣蒜的學習之路。路是依稀記得,倒是三姨已不在人世。這是長大的痛苦,愈來愈難找到人,可以一起談童年往事。

在這一趟賣菜的學習路上,三姨離我、離賊仔市最近,她中午總是準時備著一碗白飯、熱騰的魚肚湯,等著我賣完菜。在海安宮杉行的二樓間,那滋味,薑絲的輕辣與甘甜,最是難忘。

「賊仔市」是我這一生中,見過的第一個大市場。出生在台江埔地上的我,兒時總是聽著阿公阿嬤念著要去「府裡」、「賊仔市」。

故鄉安南區古稱台江,與「府裡」隔著鹽水溪,遙遙相望,「府裡」是草地人口裡的台南府城,幼小的心靈裡,那是一個很熱鬧的地方,賊仔市這一帶靠近台江海墘邊,有座水仙宮,廟前是燈火輝煌的菜市場,老一輩人又稱為宮口。

水仙宮歷史久遠,在清朝乾隆年間,廟前有一條港道直通台江內海,長十二丈,寬三丈的廟埕,氣局軒敞,廟貌莊嚴(清界勒石記)。曾經逛過水仙宮的文人,忍不住地提筆為詩:

水仙宮外水通潮,潮去潮來暮又朝。~《台灣詩乘》
日暮數聲欸乃起,水船都泊水仙宮。~《陶村詩稿》

水仙宮旁有一條杉行街,街上景福祠奉祀土地公,兒時,我就在廟旁街市穿梭,度過無數的星期假日,但無緣見識那「潮去潮來暮又朝」的美麗景色。
西元一八二三年,曾文溪改道,沖塞台江,《陶村詩稿》:「水仙宮外盡成途,滄海揚塵信不誣。」廟前的港道雖然成了馬路,但是,宮口熱鬧的街市,依然猶在。

宮口的叫賣聲,早在清康熙乾隆年間就響起,熱鬧的市集,生意好,人潮就多,當時還因為商店占據廟埕做生意,逼得官府出面清界(清界勒石記)。

道光七年,蔡牽之亂、台江陸浮後,當時府裡最大的商業公會「三郊」,貨物買賣捐金抽釐,也在水仙宮設置一個辦公廳,號為「三益堂」,利用這筆公基金,出錢出力接濟地方公事。

生意有成,熱心公益,府裡商家殷實,由來已久!國民政府來台之後,宮口市場幾經變換,改稱為長樂市場。「賊仔市」沒有宮口市場的久遠歷史,顧名思義,那是偷兒銷贓之市。聽附近人家口述,早年一些老芋來此盜賣軍中物資,逐漸集市,現改為永樂市場,然而老台南人還是習慣以「賊仔市」稱呼,這裡連著宮口,形成一個大市集,各種小吃雲集。

這些小吃,一碗,一筷,或站或坐,就這麼吃起來,彷彿在阿嬤的灶腳邊,品嘗著家常美味般。這些美味,記憶中常吃的有碗粿……,今日抬頭一望,店招上寫著五十年的店史。「五十年老店」,大半輩子的時光,兒時低頭吃著時,從未仔細去想過,到底這滋味與店史有無關係。

時至今日,「尋根訪老」卻成了最流行的消費。我也帶著孩子趨前消費這賊仔市的小吃美味。

「賊仔市」在國民政府來台之後,台北、嘉義及高雄等地,都曾出現過這樣的市場,賊仔市賣的二手貨便宜,在物資缺乏的貧窮年代,成了升斗小民交換物資最熱鬧的地方。民國六十幾年,小學二三年級的我,就穿梭在這錯綜接連的街市內,賊仔市、宮口、杉行街,成了最佳的生活體驗營。

杉行街,大多是賣衣服的,宮口裡,魚販、肉鉆、菜攤最多,新鮮多樣,令人眼花撩亂,兩旁還有各種煎煮油炸的小吃,清涼退火、祛病延年的青草店,香味四溢的餅店,紅的黃的傳統糕粿甜點。來這裡逛一圈,才曉得府城人是如何懂得吃!

那時跟著兄姊來此賣蔥賣蒜,學著搭公車,肩上背著加註,十幾包的蔥蒜,十來斤總有,一包十元,我從站在兄姊的身後兜售,到自己獨自在菜市場裡一步一步喊,一包一包兜,「歐巴桑買蔥頭哦!歐吉桑買蒜頭哦!」半天下來,有時賣不出半包,肩上的十來斤,彷彿是上百斤重,還是得不停走著,喊著,口也乾了,腳也酸了!

水仙宮高大的廟門內坐著禹帝,每遶過一圈,來到廟門前,總暗地裡對著神明祝禱,保佑我今日能賣完。「賣蔥頭」一開始喊,我就沿著杉行街繞市而行,有時想要在菜攤前多站一會,攤商的眼,總讓我識趣的再往前。

賣不出去,就再喊大聲些,多年賣菜的經驗告訴我,一開始總有一個高原期,跨過,能賣出第一包「開市」,第二包就不是難事。古人說,天無絕人之路,自助人助,總是在精疲力盡之時,想要就此轉身搭車回家,但我就是不放棄,這是草地人的脾氣。宮口是十字街形,下一個交叉口,跟著轉個身轉個念,繼續喊著「賣蔥頭哦,賣蒜頭哦!」



菜市場的老街上,老婦席地賣菜。


綠意盎然的青草店,一株一株的藥草,可是大有學問。


來佛國蔡老司阜一家三代妝佛為業。


最是難忘的,總是在我舉目四望無助時,一位面容慈善的婦人,會適時的出現,遠遠的走近,親切的眼,讓我疲憊的心神,為之一振,這位中年婦人,一次就買兩包蒜頭,有時連著兩個星期,她像似貴人,在我最無力、無助時,買下這肩頭上的千斤萬擔,讓我有信心,有力氣,繼續走下去。事隔多年,那種高貴、慈善的氣質,至今難忘。那種氣質,是我見過最美的府城婦人模樣!

年少的我,當時想不透,為何她要連著兩星期買兩包蒜,若非大家族,豈可能用得了這麼多。如今身為人父,每回頭細想,才明白,她是位有德者,看著這麼一位小孩背著賣不完的蔥蒜,用一種不讓人難堪的好意,幫助了我,多買一包,讓這草地來的孩子,可以早早回家。

這段故事,我總是一再的敘說給孩子們聽,為人處事,自己的舉手之勞,可能卸了別人的千斤萬擔。當時忘了問她的姓和名,如今想要再說聲謝謝,也無處尋去,只能在心裡,祝禱她平安吉祥。

舊地重遊,不再是賣蔥和蒜,而是帶著孩子來買菜,市場裡放眼尋去,很難再見到賣菜的小孩,每走過一回,每想起這些往事,總會張頭四望,看看是否有緣,再遇見那親切慈善的眼。

然而看見的,只有市集裡多樣的魚鮮花肉、青草店的綠意依舊,老餅店的香味誘人,還有那摩肩接踵的人潮、熱鬧不變。

不變的還有我對三姨深深的思念!三姨從台江總頭寮嫁到海安宮邊的杉行,對面即是協進國小,我可說是府裡的「草地親家」。

印象中最快樂的,就是過年過節與親姨們一起到杉行玩,一樓杉行是濃烈的木香,二樓是溫暖的笑聲與人語。親家嬤見到人總是微微地笑著,她住在老家,二三進長身的老宅,因著她的笑,也是如此的溫暖。

杉行二樓前庭,擺著一盆又一盆的老樹,那是親家伯父的興趣與傑作,每次來杉行,像是洗三溫暖,先浸淫過濃烈的木材香,踏出二樓階梯,吸取這滿庭的綠意,進到屋內,品味三姨甘甜的虱目魚湯。杉行內橫陳著許多巨木,有的直徑等同於我的身高,鋸木機上的鍊鋸齒口,有如我的五指長,轉動起來,震天價響,對一位好奇的小孩來說,那是最新奇的木材世界,也是我生平見過最大的工廠,直到現在,我還很喜歡親近木材,一聞到木香味,就覺得好像遇見親人似的。

水仙宮離海安宮不遠,中間隔著幾條街,印象最深的是神農街。每回賣菜完,總要到三姨家吃午飯,總會在這裡亂竄,試著走出一條捷徑來。

神農街上有妝佛、做轎、綁肉粽的人家,還有一間五龍牌學生制服店,小時候制服穿不下了、破了,常常從台江埔搭公車來這裡買。

這店的鐵欄杆門窗依舊,我從來沒有記著這裡是神農街幾號,而是認著這門窗的樣式,幾十年沒來了,這樣式還記得,這回帶著孩子重遊,特地探身詢問,店裡夥計應答著,四壁的木櫃裡,還擺放著幾疊幾落的黑裙、卡其褲、白上衣,好熟悉的色澤與款式,那是四、五年級生的青春衫衣。

這青春衫衣有著苦澀、快樂的回憶,老家五斗櫃裡,念舊的母親,總把這些制服收拾妥當放著,她大概是想著還可留給兒孫穿吧!少年總是撿著兄長的學生制服穿,實在穿不下了,才換新,即使買新,也要買大一號,可以穿得長久些,再傳給弟妹。

聽店家蔡姓夥計說,這些學生制服,當年是依照教育廳規定的樣式縫製,盛時,店後的工廠裡有上百員工,他說,十七歲就入了這行,原本以為,學生制服是百年行業,讀書上學總要穿的,豈知,教改後,各校制服自行設計採購,生意是一落千丈,僅剩偏遠學校及金城國中還有這套制服、傳統味。

這樣的傳統味,看起來是式微了,但是,蔡先生說,前陣子還有台北年輕人特地來店裡買,說不定那一天,老制服也有新春天。步出五龍牌學生制服店,巧遇來佛國蔡老司阜,蔡先生是舊識了,笑著打招呼,迎我進店裡,一進門,樟香入鼻,他正忙著雕刻一尊觀音,謙兒及澍兒真是有緣,能夠見識到這一尊佛像的妝雕過程,我們趕緊圍在一旁,仔細觀看老司阜的手藝。

來佛國蔡家三代妝佛為業,府裡許多名剎古廟的神像,皆出自於蔡家祖孫的手藝,大天后宮的鎮南媽,就是一例,那是「佛仔心」的精心之作。佛仔心是蔡老司阜的阿公。蔡先生承傳家風,謙謙有禮,想必那是老匠司的風格,令人如沐春風,當年初撰《府城妝佛簡史》,幸得他的幫忙,才得以窺真探源,為莊嚴神秀的府城佛像,留下一頁青史。

神農街頭還有另一間做轎的老店,濃烈的木材香自門口飄散了出來,匠師們在一二樓間低頭雕鏤著,成了活生生的工藝博物館,站在門外的我,看個過癮,浸聞著這傳統的香味。老轎店斜對面,向前三五步,即是辛美月老師的家,以綁肉粽聞名,那一口一口粽子,曾是少年時的課後美味,辛老師任教安南國中多年,一生投注教育事業,一輛摩托車,在府裡與台江地上奔馳,化育人才的感動與希望,在我們這群子弟的心裡,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。

神農街裡想必是臥虎藏龍吧!一頭是金華府,那是許姓人家的祖廟,另一端是藥王廟,中間曾是織布製衣聲不斷,近年來社區營造也在這裡發了芽,長長的老巷,有著新生的氣象。走完這趟舊時路,天色還早,就在賊仔市旁小攤,買盒紅豆泥品嘗,孩子們吃得盡興,一口接一口。想著兒時一上午,賣蒜頭所得約莫百來塊,母親就把這錢給我做零用,有時也買一兩盒紅豆泥吃,甜涼的滋味很難忘,有時也到附近書店裡逛逛,一本書記憶中約莫四、五十塊。



神農街的老學生服店,依舊堅持著傳統味。


來佛國的店招,高掛在神農街長巷裡,蔡老司阜正雕著觀音像。


傳統的制服,那是四、五年級生的青春衫衣。


這一趟賊仔市童年之旅,一如往昔,最後也帶著孩子逛逛書局,在書局內看到哲學家博藍尼所寫的「個人知識」,這本書很早就從杜拉克自傳中讀到,今日終於相會,快樂難言。

博藍尼的思想與我貼近,透過行動參與,一種個人的默會知識油然而生,一如當年,母親送我到車站,獨自來到賊仔市賣葱賣蒜的社會學習與歷練。

「賊仔市」是母親為少年的我特別安排的「夏令營」,她送我到這裡歷練學習,在這夏令營裡,我體會到肩負重物的成長,學習如何賣葱賣蒜、如何與街市人群對話、如何有勇氣獨自在紛亂的菜市場、社會裡行走。母親雖然不認得幾個字,但隨著我的年紀增長,愈發了解到她的識見、不平凡。

母親啊!您是窮孩子最好的老師與大學!







文‧圖/吳茂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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