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6年12月1日 星期五

台南運河八十:河水無情掩畫眉──從《運河殉情記》談文化資產

永夜青樓鎖寂寥,凄風習習雨蕭蕭,
海天萬里人何處,腸斷來潮與去潮。




歡度台南運河八十周年,最教人著迷的故事,還是要數《運河殉情記》。這也難怪,因為愛情自古以來便是一項永恆不朽的主題,殉情又是最能賺人熱淚的題材,其中最著名的例子便是《羅密歐與朱麗葉》,在這一點上面,台南的《運河殉情記》就有了最基本的元素。

其實,從文化資產的角度來看,除了大家所熟知的古蹟和遺址之外,還包括神話、傳說、事蹟、歷史事件在內的軟體部分;以《運河殉情記》來說,數十年來,這個故事已經發展出許多作品,例如電影、詩詞、歌曲、說書等等,十分豐富,早已形成府城台南最具特色的文化資產,值得大家重視。

先說電影。《運河殉情記》是在一九五六年拍攝的,也是最早拍攝的台語電影之一。在此,我們可以先回溯一下台語影片的簡略歷史。

台灣光復後,原本並無台語片的拍攝;但香港卻因為一九四九年大陸陷共後,廈門和泉州的影人紛紛遷往,而拍起廈語片,而且數量還不少。廈門話和台灣話都屬於閩南語系,彼此都聽得懂,只是腔調有些差異而已。所以香港的廈語片,用「正宗台語片」的名義賣到台灣來之後,頗受歡迎,也造成一些刺激,使得本省的影藝人員想拍攝真正的台語片,搶回自己的市場。



「運河殉情記」電影海報 翻攝/楊淑芬


一九五五年九月底,由麥寮拱樂社女子歌仔戲團團主陳澄三出資,該團演出的《薛平貴與王寶釧》正式殺青,一九五六年一月推出上映,結果大獲成功,立刻引發了台語片的熱潮。這部片子的導演何基明,也再接再厲,趕拍下一部,也就是《運河殉情記》。何基明(1917~1994)畢業於東京藝術學院,是第一位到日本研究電影技術的台灣人。《薛平貴與王寶釧》則是第一部用35厘米拍攝的正宗台語片。
因為要迎戰廈語片,所以剛開始台語片的題材多為歌仔戲;同一時期,大家也都從民間故事尋找靈感,一時之間,《運河殉情記》、《周成過台灣》、《邱罔舍》、《呂洞賓》等等題材紛紛開拍。這裡頭,《運河殉情記》因為有明確的地點和人物,也最受矚目。

然而,香港影界也不是省油的燈,也開始搶拍同樣的故事。好比同樣的題材,你有《運河殉情記》,我就有《運河奇緣》;台語片拍了部《金姑看羊》,香港也有《金姑趕羊》;台語片有《雨中鳥》,廈語片也推出《茫茫鳥》,迭鬧双胞,競爭之激烈,前所未見。

如今,我們從電影廣告,仍可見當年兩地惡性競爭的硝煙味。一九五六年十一月下旬,在台南市最繁華熱鬧的中正路上,每天早上就有觀眾排隊爭購電影票,想要一睹為快。這裡距離運河不遠,敘述同一故事的兩部電影──《運河奇緣》和《運河殉情記》,分別在赤崁戲院和大全成戲院上演,正好就隔著中正路,大打對台。

最早上映的片子,是香港永華公司拍攝的《運河奇緣》,由閩南籍的女星江帆和小生白雲主演,導演則是陳煥文。電影廣告標榜的是「正宗台語」。

稍後上片的《運河殉情記》,為了迎頭趕上,力挽頹勢,除了大做廣告,要觀眾「認清片名」,並邀請男女主角劉皙、柯玉霞隨片登台外,還「每張戲票特送高級肥皂一個」,更強調指出,這是在本市運河實地拍攝的片子,而且是「本省故事」、「本省服裝」、「本省歌曲」、「本省情調」、「本省風俗」、「本省鄉音」,儼然是要對抗「外來電影」的模樣。



台灣介紹寫真
圖片原始提供者/黃天橫先生
翻攝提供/台南市文化資產保護協會



那時台灣尚無電視,看電影遂成為最普及的娛樂方式,電影的廣告詞這樣寫著:「無情運河埋艷骨,一坏黃土斷癡魂」、「赤崁樓頭迷濛月,冷笑人間多一墳」,可見其感人肺腑的程度。電影打得激烈,不知賺了觀眾多少熱淚,電影公司老闆則不知賺進多少鈔票。結果,台版的《運河殉情記》大獲全勝。

這段淒美的故事,版本頗多,其中之一是:富家子弟吳皆義邂逅了南華園的妓女陳金快,兩人萌生情愫。後來吳皆義的生意失敗,被迫投靠金快,可是老鴇十分勢利,仍然強逼金快接客,並且安排另嫁富人。這對苦命落魄的鴛鴦,只好投水了此殘生,到另一個世界結為夫妻。

另外一種版本則是:吳皆義其實名叫吳皆利,亦非富家子弟,而是海關職員,小名「海水」。而金快則因家貧,從小就被賣到南華貸座敷做婢女,為郭姓老闆打理家事。某日,她帶郭家次子出門溜躂,竟讓孩子走失,嚇得花容失色,途中遇見吳皆利,吳也熱心協尋,結果孩子已先被郭家找到,但金快對皆利的盛意仍銘記在心。



金快照片
圖片原始提供者/黃天橫先生
翻攝提供/台南市文化資產保護協會



後來老闆將金快訓練成為藝妓,紅極一時。皆利曾經陪朋友到新町宴飲,巧遇金快,自此就經常到南華貸座敷指名金快陪酒。只是,皆利的薪水有限,不堪如此消耗,竟無法收拾善後,就找金快在烏橋的北邊,自沉運河。

台南運河開通以來,投河者頗多,但這卻是第一樁男女一起跳河自殺的案子,而且兩人的褲帶還綁在一起,以致轟動一時;許多風流文人,莫不賦詩作詞,哀之弔之。當時固園主人、南社社長黃欣兄弟,都作了多首詩,其中黃欣的〈晚遊南郊過金快墓有作〉,詩云:「哀蟬苦噪斷鴻飛,芳草如煙夕照微;撩我情懷留綺語,感君意氣坐愁圍。珠沉碧海緣何蹇,玉出藍田事已非;一例天涯怨淪落,梁園憔悴夢依稀。」

黃欣的弟弟黃溪泉,也有兩首〈晚遊南郊過金快墓有作〉,其一為「玉容寂寞瘞荒山,仙草寮前路一彎,欲向此中問消息,香魂可有草能還。」其二為「同穴今朝事已非,梁園回首素心違,我來別有憐花意,何幸孤墳近五妃。」

黃欣甚至還為另一位曾經傾心於金快,如今卻傷心欲絕的朋友,作了六首絕句,名之曰〈弔金快校書為識遲君作〉,且有序文:「余友識遲君,性恬靜,寡言笑,自命謹嚴,聞人談風流韻事,則掩耳而走。數月前,倚醉過章台,與快遇,兩情脈脈,恨相見晚。然一則守口如瓶,一則惜身似玉;故雖耳鬢廝磨,清談竟夕,而巫山雲雨,渺焉難期。茲者快作精衛填海,君悲憤莫名,識者謂君使不迂拘,若是或不至於死。余憐快之磊落,悲君之沉鬱,作六絕句以予弔之。」節錄幾首如下:
其一:「更將何處覓飛仙,頃刻藍田玉化煙,灑盡鮫人滿盤淚,水聲嗚咽恨綿綿。」
其二:「天上人間兩渺茫,癡心欲炷返魂香,他生縱有重來日,未必雙棲對畫樑。」
其三:「前身金粟本亭亭,一現曇花殞弱齡,往事回頭無限感,快將遺貌寫丹青。」

至於這位對金快一往情深的「識遲」,自己也有悼亡之作,這兩首七言絕句分別是:「二九年華赴逝波,萬人空巷看嬌娥,情根莫是三生種,徒負伊人喚奈何。」、「自恨尋芳去較遲,落紅滿地不勝悲,妒花風雨相摧甚,河水無情掩畫眉。」從筆名「識遲」看來,此君對金快顯然有「識君恨太遲」的遺憾。

台南新報記者楊宜綠,得知識遲君的癡情,也填了一闕詞用記其事,題曰〈贈識遲〉(調寄台城路):「無情最是運河水,一宵淹沒人去;暗恨沉沉,幽愁脈脈,空咽淚珠如許,臨流延佇。記香澤初親,嬌容快睹微露瓠犀,玲瓏玉臂任偷撫。自嘆尋春杜牧,已芳叢顧遍,好花遲阻。背地思量滿心歡喜,真箇銷魂何處?南華洞府。奈艷福難消,頓填淒楚,缺陷情天,待來生共補。」詞極香艷。



楊草仙,旁黃溪泉,坐者黃欣(校書愛卿、美玉、春治)
圖片原始提供者/黃天橫先生
翻攝提供/台南市文化資產保護協會



詩人黃拱五所作《新町竹枝詞》十二首中,亦有一首吟詠皆義金快殉情事:「揚州十載憶前塵,燕去鶯來盍太頻,回首沉珠金快事,一雙魂弔運河邊。」(原註尚有:「金快南華園妓,結識一客情腸熱烈,嫁之不得,乃雙投運河同為情死。」



圖片提供/財團法人台南市文化基金會‧台南人百年老照片資料庫


由此可見該案震動社會的程度。其後甚至有人編了俗稱七字仔的歌仔冊,用說書唸歌的方式,把這個台灣版的《羅密歐與朱麗葉》,介紹給大家。數十年之間,各種版本也層出不窮,據台南市最資深的文獻委員黃天橫歷年所蒐集的版本,從昭和十年到民國七十八年,至少就有四種之多,包括一九三五年《金快運河記新歌》、一九四九年《台南運河奇案歌》、一九五七年《最新運河奇案》、一九八九年《金快運河記新歌》等。

至於這齣感人肺腑賺人熱淚的悲劇,到底發生在何時,也有不同的說法。不過,如果我們從記者詩人楊宜綠的作品年代來看,則幾乎可以斷定,絕對不會發生在一九三七年。因為他民國一九三四年即已病逝,根據已故文獻委員盧嘉興的查訪,殉情應是一九二七年(昭和二年)的事情,也就是運河開通的第二年,他也才有閒情逸致去填詞給「識遲君」。

若干年前,歌星方瑞娥有一首「運河悲喜曲」,同樣扣人心弦,歌詞寫道:「美滿幸福貴自在,怨恨父母袂了解,阻礙著阮,美夢好情愛,無想子女的將來。」還有口白:「雖然咱的父母,不允准咱來結婚,但是我猶原對你一向是癡情,只有祈禱著咱自由的日子,是啦,無論天邊海角,或者是遙遠的天國,我也欲佮你逗陣啦!」最後則唱:「雙人行到運河邊,運河的水冷佮深,手掏褲帶綁妹仔的腳腿,跳落運河永遠來做堆。」

這項文化資產,各種藝術的表現方式都有了,只缺電視劇。聰明的業者應該知道,這個故事如果拍成連續劇,連韓劇都得靠邊站了。再說,如果電影《運河殉情記》的拷貝能夠出土,四處放映,必可造成轟動;可惜的是,根據國家電影資料館的訊息,那個拷貝已經不存了。遺憾之至。






文/詹伯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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